數日後的一天,秀麗趕赴清雅的御史室。這段時間以來,這已經成了每日必做的事。
冒冒失失地,趁著沒人咣當地就進了屋子。這個比秀麗的房間大三倍的屋子,依然被積成小山的資料佔據著。以前還能從中看到一絲縫隙,現在一點也看不見了。能一個人自由自在地使用這麼大的房間和這麼龐大的資料的御史,除了那個傲慢不遜的人以外再無他人。
秀麗擅自推開門進入裡面的休息室,以前她也曾照看過因發燒而病倒的清雅,而現在,清雅正躺在同一張床上,臉色像紙片一般蒼白。
秀麗將手放在清雅的胸前。雖然心跳很微弱,但確實在跳動。秀麗舒了一口氣。
「『鳳麟』是誰,你應該有線索吧?」
秀麗小聲嘟噥著。沒有回應。
——如果是能事先預測到吏部尚書更迭的對手的話,肯定是大官級別。即使秀麗到了最後關頭也沒有想到清雅要更迭吏部尚書。而且這個人還知曉紅家的「鳳麟」,肯定是為數不多的高位家族成員。或者是原本的高位家族成員。
(葵長官。)
很有可能。如果想要削弱紅藍兩家的力量,這實在是一個高招。
「……當然了,你肯定也猜測得到吧,清雅。快起來啊笨蛋!獃子,裝橫!」
即使使勁捏住清雅的鼻子,他也還是不醒來,一直睡著。
冰涼的身體,好像正在冬眠一樣。
「你將百合叔母作為人質的辦法起了非常大的作用喔。貴陽的紅一族陸陸續續地拋棄自己的資產,向朝廷請願。說什麼一定請將叔母釋放之類的。因為百合叔母人在御史台,我這裡每天都有很多請願書呢。讓我去說服葵長官。最後怎麼了?葵長官的性格你也知道的吧,死死咬住直到紅州的經濟封鎖解開為止一點也不鬆口。啊,確實如此呢。哈哈,這全是你這傢伙的手段哦。真是太好了呢。嗯。」
說著,秀麗輕叩了一下清雅的額頭。
「順便說一句,你討厭的女人如你所願立刻就被辭官了哦。不能親眼看見真是遺憾啊。」
發泄一通之後,眼淚似乎要湧上來。即使清雅不醒過來,在清雅面前哭這件事也是死也不願意做的。秀麗像餓著肚子的熊一樣轉來轉去,沒有注意到這時清雅的指尖輕微顫動。
(……那個兇手。)
反覆思考了許多遍,應該不會錯,就是「牢中的幽靈」。被誰豢養的兇手。
(聯繫起來了,果然在什麼地方有聯繫……)
襲擊他們是在出了紅家之後。
(是從叔母大人那裡聽說的「鳳麟」?)
如果這樣的話,果然「鳳麟」的真實面目對對手來說是不願意被發現的。
(如果「鳳麟」就是葵長官的話……)
那是冒牌的。葵皇毅是原紫門四家出身,這應該沒有問題。但並不是紅門姬家的。
貴族派的大官,身份不明的實際上有一個人:凌晏樹。
(總算明白了葵長官說不要扯上關係的原因了。)
他的姓氏變換過幾次。正確地說他在繼承了作為養子入門的貴族的財產和特權之後,每一個他作為養子入門的家族都只剩下他一個而滅亡,他則更換門庭繼續生存下去。簡直就像他將那些家族滅亡了一般。但是能顯示他和家族滅亡有關的證據卻從未有過。凌家是他最後一個入門的家族,現在也已經幾近滅絕。知道了這些事,秀麗背上頓生一股涼氣。而且他真正的出身誰也不知道。
——對於世所罕見的惡徒雲集的姬一族來說,像他這樣合適的人可能再也沒有了。
(但是如果是想要財產和特權的話,待在姬一族內不就可以了。)
姬家是紅家首屈一指的名門。如果晏樹真是姬家的人的話,應該也沒必要輾轉各家貴族從零開始搜集財產和特權。總覺得哪裡不對。不能完全對上號。
(果然,還是只有去紅州調查一番才行。)
要集中精神思考問題,這裡再合適不過了。在清雅面前不能放鬆,雖然不知道還有多少時間,但秀麗想儘可能將想法成型。
在自己還能為劉輝工作的期間里。
「沒有證據啊……」
連是不是冒牌的,在那之後都完全無法聯繫起來。現在,明明就在同一座城裡,可無論怎麼探尋,都如同用手抓雲彩一樣,毫無進展。
想起來,秀麗一直帶著「清雅在做什麼,在想什麼」這種思考方式四處奔走。現在清雅不在了就馬上變成這樣,真是太沒出息了。
「你那聰明的頭腦也借給我用一下啊。」
即使用力扯著清稚的頭髮,他也仍如「清雅棉被」一般溫順。現在無論是踢還是打都可以隨心所欲了,但是秀麗只是扯了扯他的頭髮就「饒」了他。
這次就饒了你。
「快點醒來啊……」
秀麗鼻子一酸,眼看就要哭了出來,她急忙迴轉身。
這時,她的袖子被什麼東西扯住了。
「?」
在她轉身回頭看的同時.手腕像被枷鎖銬住一樣被緊緊抓住了。
清雅的雙眸像追著小蒼蠅一樣看著秀麗。
「……在別人的床前……啰里啰嗦的,很煩啊你……」
「……清雅……」
「喂,你居然對著救命恩人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而且說的是工作上的內容,直是個沒有女人味的傢伙。」
秀麗強忍著奔涌欲出的淚水,看著那隻抓著自己的手。
「……總比哭強吧。」
清雅輕輕聳了一下肩,收回了雙手,似乎連話都懶得說。
「……清雅……」
秀麗為了該說什麼而考慮良久,結果說出來的卻是有點傻呼呼的話,
「有什麼想吃的嗎?」
「那之後過了幾天了?」
「十天左右。已經秋天了喔。」
「什麼叫『秋天了喔』,我可不想和你閑扯,應該還有別的該說的吧。」
秀麗手中的梨正一個個變成兔子的形狀,但秀麗自己好像都沒有注意到。看起來是相當的心神不定。變成小兔子形狀是因為我還活著而暗自高興嗎?太容易猜透了。
不過,清雅還是滿腹疑惑。
「那麼,為什麼我還活著?」
「誰知道……」
對於秀麗這不著邊際的回答,清雅氣得太陽穴發脹。
「少開玩笑了。什麼叫誰知道?不是很奇怪嗎?被刺十天後,致命傷逐漸開始痊癒,這樣的事可能嗎!」
清雅起身後,最先確認的就是傷口,基本已經痊癒,連繃帶都可以摘下了。怎麼想都覺得不可思議。秀麗噗地勉強笑了一聲。
「那個葵長官都吃了一驚哦。」
「當事者的我更吃驚。給我簡單易懂地解釋一下,那之後究競怎麼了。」
面對氣勢洶洶的清雅,秀麗扭過了頭。其實她也完全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真的也不明白怎麼回事。那之後我也突然暈了過去。」
「在那種情況下,哪有一起暈過去的傢伙啊!?」"
「要、要、要你多管!我也不是想暈過去才暈過去的。只是突然下起了雨,可能是因為寒冷的關係.產生了與在雪山上遇難時一樣的倦意……」
「我以前還不覺得,原來你是這麼個笨蛋啊。」
即使是秀麗也無法反駁,她自己也是這麼覺得的。
秀麗只記得在那之後,直到在將天翻過來一樣的暴雨中抱著清雅的那一段,那之後的就……那之後的事就像粘貼畫一樣互相搭配不上。
等回過神來葵長官正站在眼前,自己放心地哭了出來,之後記憶就中斷了。
將秀麗和清雅帶回來的好像是璃櫻和葵長官,這一段也模模糊糊記不太清。是騎馬回來的還是坐馬車回來的也記不分明。
奇怪。為什麼葵長官會出現在那種地方?簡直像忍者一樣。
「……葵長官不知什麼時候就出現在眼前了,為什麼呢?」
「嗯。」
「唉?你怎麼不吃驚啊?」
清雅一副稀奇的樣子玩弄著插上牙籤的小兔子形狀的梨。可能是覺得吃了有點可惜,但是轉念想到還有很多就開始從容不迫地張口大嚼。
比起蘋果,清雅更喜歡酸甜多汁的梨。總之,現在口渴了。
「葵長官給每一位御史都安排了護衛,如果發生了什麼就立刻飛奔過來和到葵長官那兒報告。」
「護衛!?根本沒有飛奔過來嘛!」
「那些傢伙可能也在什麼地方被攔住了吧。在那之後,要是沒有再多逃一點或者多忍耐一會兒,他們可能就跟上來了。畢竟,他們是精銳中的精銳嘛。」
如果不是這樣,清雅也不會有隻身戰鬥的想法。雖然受點小傷是免不了的,但沒想到會為了掩護秀麗而受到致命傷,這實在是大失策。
(雖然還活著……)
問樣沒想到葵長官會那麼快親自到場。
(可能對皇毅來說也是某種程度上的失策吧。)
清雅眯著眼睛吃著梨。小兔子太可愛了以至於讓他猶豫是不是要連耳朵一起吃掉。
「算了。不管怎麼說總算還活著。肯定是發生了什麼奇蹟,接下來就是好好吃飯好好睡覺,等體力恢復了就和從前一樣了。」
「……你那種大大咧咧的性格我可真是打心眼裡羨慕……還有呢?」
「什麼嘛,還有什麼嗎?」
「還有吧。似乎某人還沒向救命恩人道謝吧。」
秀麗不經意地呆住了。
「嗯,嗯,道謝可不是強制的。」
「你把人的性命當什麼了。喂我吃你那盤葡萄。」
「葡萄之類的你自己能吃吧!?明明一個人在那大口大口地吃著梨。」
「因為我累了。『有什麼想吃的嗎?』說這話的不知是誰啊?」
秀麗狠狠咬緊了牙,使勁往下摘大粒的葡萄。
「……看來我從此以後得被你拿著救命恩人這個擋箭牌死乞白賴地說教了。好啊清雅,你就不能說點『我沒事,不用放在心上。』之類的話嗎……」
「哈?說什麼傻話。都快死了怎麼可能不在意。誰都要去抓人的弱點嘛。給我好好剝皮,籽也要去掉。」
「啰嗦!被你救了真是一輩子的失敗!!」
即便如此,秀麗還是一邊認認真真地剝皮去籽一邊將反覆練習要在清雅醒來時說的話嘟嘟囔囔地說了出來:
「……謝謝你.救了我。對不起。」
聽到這打蔫的青菜一樣軟綿無力的聲音,清雅瞄了秀麗一眼。
「不要在意。」
「你是誰啊,我好像聽到什麼奇怪的話了!?」
「也是啊,我是不可能說出這種話的。依我的性格肯定是理所當然地收下這份謝意。」
清雅抓過秀麗的手碗,將秀麗手中的葡萄一舔而過,順便也舔了流到指尖上的汁水。
「呀!乾乾幹什麼!」
秀麗想要逃走,沒想到被他以病人不應有的力量拉回到床上,臉上泛著打心眼裡溢出的壞笑,清雅簡直和以前一樣。
「直截了當地用身體來償還吧。」
「我明白了!只是一天的話,想讓我當侍女什麼的就隨你的便吧!」
「還人情還講價,真是有脾氣。也罷,就讓你講一回吧。話說回來,就因為你那糟糕透頂的演技才落到這般田地.我一定要讓你好好練習一下。閉上眼睛!」
「你說什麼啊!?和那個沒關係吧!!」
「切」,清雅不耐煩地咂了咂嘴。
「就是讓你用這個扯平的意思,被你一輩子道謝可就麻煩死了。把你最討厭的謝意拿掉的話,那種感覺也會沒有了吧。」
還是毫無變化、不帶一點溫柔的冰冷眼神和聲音。也不像是在取笑。
「這樣就扯平了的意思。」
除此以外什麼都不是。絕對不想感到內疚。
讓你再也不想言謝.這就是典型的清雅風格的怪論。但這確實是在很了解秀麗性格基礎上的「交易」。
清雅已經不再聽取秀麗的想法,強硬地拉過秀麗,嘲笑道:
「只是在演技上的一次交易而已,別當真啊!」
秀麗的頭髮後部被輕輕地拽住,她不由得仰起了頭,感覺到發簪掉落到地上。
臉上掠過清雅冰涼的手指.為了防止她逃走,身子也被清雅抱緊了。秀麗下定決心閉上眼睛。過後絕饒不了你……
清雅的頭髮輕輕地落在秀麗的額頭上。鼻尖從臉頰掠過,嘴唇能感受到他的氣息……
就在這時,清雅像是有所猶像一般停下了。
「?」
秀麗微微睜開眼的瞬間,腦門被砰地彈了一下。
「疼!幹什麼啊你這混蛋!」
「哼,你傻啊,還真閉上眼了,有本大爺特意陪你練習的道理嗎。」
秀麗真是怒火中燒。這人怎麼這樣!
「誰也沒求你,是你自作主張的吧!」
「看你擺出了那樣一副傻相的份上。這就算兩清了。不要讓我再看見那張鬱悶的臉。別在這磨磨蹭蹭了,快回去工作!我的工作要是因為你而評價降低了看你怎麼辦,那時候可就真要踢掉你了啊。」
被這個人救了真是一生的失策。秀麗無法再抱有任何歉意。
「讓我在這磨磨蹭蹭的又是誰啊!老老實實睡覺去吧!」
「喂!」
「什麼嘛!!」
「去保管證據的保管庫,重新調查一下樓蘇芳的事。」
秀麗飛似的離開之後.清雅把玩起小兔子形狀的梨。其實他本不打算向秀麗說的,但是既然已經關係到了身家性命,他也不想再沉默了。
(既然是那個女人,說了這些,接下來她自己也能找到吧。)
但是要輕易找到「那個人」還是有點不太可能。因為對方也不是那麼容易對付的人。
「順便說一句,你討厭的女人如你所願立刻就被辭官了哦。不能親眼看見真是遺憾啊。」
只要想想現在的王和紅家,就很容易推測出那個女人會以怎樣的形式被退官。
清雅從容不迫地吃著「小兔子」。
在這兒辭官的話,那個女人一定可以撿回條命吧。老老實實待在後宮,應該不會招來殺身之禍。如果蹩腳地繼續下去,探尋到「那個人」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清雅知道,「那個人」是不擇手段的。正因為這樣,皇毅和晏樹才會專門做出讓她進人後宮這一選擇。
對清雅來說,這多少算是有些無聊的話題,只是又回到了原點而已,不過,只要恢復平靜就好。
(那個女人做王妃?真是愚蠢!)
讓她成為一個單純的女人,有什麼意思嗎?與在清雅面前乖乖閉上眼睛的女人相比,瞪大眼睛怒髮衝冠的她更有女人味。但是王所愛的「紅貴妃」和清雅中意的女人肯定是不同的。清雅對於「紅貴妃」之類的毫無興趣。一旦她進人後宮,清雅就決定把她從腦中抹去。
清雅看著被「謎一般的奇蹟」治好的傷口。如果說有什麼殘留下的,恐怕只有這個傷口了吧。
雖說隨意的輕咬不會留下傷痕,但是這個傷卻實實在在地留下了。
(只能看作是喪心病狂了。)
想什麼呢我。不過,如果是含有「真相」的傷痕的話,留下也未嘗不可。
我可受不了和那個女人逢場作戲嘴唇相接。
不是真心的話,有何價值。
……?遠處傳來一陣緩慢的腳步聲。清雅立刻猜到發出聲音人是誰。那是可以隨意進入清雅的御史室的人為數不多,他就是其中一個。
果然,料想中的人物出現了。
清雅抱怨了幾句。這種程度的抱怨是可以諒解的。
「我可差一點就沒命了啊——指使兇手的人,是你吧。不要在我注意到的瞬間就馬上派兇手過來啊。我又不是頭腦僵硬的紅秀麗,如果再爭取點時間的話可以和我說,我也會有所考慮的啊。」
對方笑了笑,似乎表示肯定。
清雅心中四散各處的拼圖,基本上連在了一起。
他正是這一次的幕後主使——「鳳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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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存放著沒收證據的保管倉庫,把樓蘇芳的案子重新調查。」
秀麗發足奔向保管庫房。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心情驅使著自己,但沒什麼比清雅留下來的線索更可信的了。
(果然清雅已經察覺到了什麼。)
雖然心有不甘,但更多的是驚訝,不過,秀麗確實有些生氣。
本想早晚要讓對方啞口無言,但是那樣的機會也已經沒有了,真是不甘心。
至少,哪怕在最後也好。
(就算死,我也要那個男人說「我不知道」這句話。)
秀麗鑽進保管倉庫。這裡涼颼颼的,灰塵滿布,瀰漫著刺鼻的腐臭味。
(唐唐的案件——贗品和偽金!!)
因為賠償問題,蘇芳家裡查抄的值錢東西一件不剩都已經賣掉了。所以在保管倉庫里,與其有關的東西幾乎沒留下幾件了。
秀麗仔細地翻閱著目錄,那個時候的秀麗雖然還只是個冗官,卻拖著蘇芳做了許多自作主張的事情。她並不知道清雅做了什麼樣的調查。但是,再往後翻閱資料時突然開始發抖。資料中的證據是經過點滴積累,並嚴密組織起來的,難怪清雅曾經怒吼,說秀麗凈給他搗亂,說這些差點被秀麗「單純的直覺」破壞殆盡。在知曉這一切之後,秀麗不由得冷汗直冒,開始深刻反省。
(……不過,我死也不會對清雅說那句話的!)
花了些時間把目錄翻閱完,……秀麗覺得……沒發現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不,絕不應該是那樣的!?一定是我把什麼地方漏掉了!)
秀麗仔細地把目錄又看了三遍,突然覺察到有些不對勁。
(……當時我把所有的贗品都收集回來,接著那些東西都被清雅沒收了。)
碧歌梨的兒子?碧萬里被迫畫過贗品,其中,有一副畫是碧萬里主動畫的。
後來被姐娥樓的大老闆買了去,以此為線索,歌梨到了蘇芳的家裡,關於那幅畫……
(名字好像非常直截了當,想起來了……就是一個字「庭」。)
的確,蘇芳家的庭院是不會有除它之外的假貨的,其他的諸如「紅山雲海山水圖」之類的,皆因過分修飾而被淡忘.反倒是對這隻有一個字的題名還留有印象。
——可是,不管怎麼翻。那個非常短小精悍的題名為「庭」的在目錄里就是沒有。
沒有!?不應該沒有呀。難道說——
(……莫非,寫著「庭」的那頁沒有了……?)
那樣想著,秀麗更加仔細地看了看資料,目錄中的一頁,在眼睛看不到也不會輕易察覺的地方被人用十分高明的手法撕掉了。——到底是誰撕去的?
(為什麼呢?要是這樣說的話……)
當然是為了一些見不得人的事情而把證據銷毀掉。
在明確了這一切的瞬間,秀麗很激動,這就是清雅告訴她的線索。
被撕去的那頁,一定記錄著作為證據的贗品。
那會是什麼呢?
(與這次的事件有關的某種東西,莫非在贗品案件發生的時候就出現了?)
贗品和偽金的案子,以及這次的紅州經濟封鎖,到底有什麼聯繫。
秀麗一邊咬著手指甲,一邊看著保管架。陳列著蘇芳家東西的架子上的物品幾乎都被賣光了。只有小箱子里亂糟槽地陳放著證據物品。和目錄一核對,沒寫的東西還真是多。但撕走目錄的那伙人,不可能眼睜睜地把證據放在那裡等你去拿呀。
儘管如此,在從箱子里倒出來被搞得像破爛山一樣的東西中,秀麗倒真發現了幾個用在偽金上的印記的試作品。為了不讓人使用,全都被嚴重破壞了。看著看著,半年前的各種各樣的事情全都回到了秀麗的頭腦中。是的,最終是蘇芳發現並帶回了製作偽金使用的最好印記,而後被秀麗在御史台無意中拾到。
(能夠製作出那麼好的贗品和印記真是非常厲害呢……)
特殊的印記應該是不可能顯制的呀,就算是胡蝶姐也絕不會知道的——。
(——……哎?)
秀麗見過印章。
像這樣好到極致的印章。原本來講就其品質之高是根本不可能複製的。
有相同「印」的說法,也不曾從百合那裡聽到過。
「……印的話,倒是有。單拿『鳳麟』來說。當然,決不能是什麼粗製濫造的東西。要和玉璽有同樣的品質。只有『碧寶』才能夠複製得出來。」
「碧寶」,碧歌梨即使受人委託,也不會做出什麼偽造的事情。不過,其子萬里年幼無知,做出來了假冒的「印記」。而且,他具有將本應該不可能複製的印記完美地仿造的能力。
怎麼回事呢,秀麗心如亂麻。
(百合嬸嬸……是怎麼說的?)
「要想複製東西只能求助碧族本家。但為了防止偽造,同族的人都約定,要想拿到只有『碧寶』才能夠做出的超高品質的印,必須要向朝廷申報。」
可是,那時的萬里,不通報碧家本家,也不申報朝廷,就按吩咐偽造了「鳳麟」印?
往回翻目錄。自然,完美的印是不可能一次就製造出來的。和其它的印一樣,也應該有鳳麟印的試作品呀。這些印記都應該是用印在紙印出來的呀。那些有很高的可能性都被碧萬裡帶走了。當然可能都經被清雅沒收了。
(但是,既然鳳麟印的存在除了紅族外基本沒人知道,那麼,在那時,無論誰見到偽造的鳳麟印,都不會產生懷疑吧。)
應該只有一枚刻印。
消失的目錄。
在目錄里所記載的,該不會就是偽造鳳麟印的試作品吧。
(就清雅完美主義的性格而言,在查閱證據物品的時候決不會漏掉任何一件的。)
清雅的記憶力可以說是過目不忘,只看了一下百合畫得馬馬虎虎的鳳麟印,就能馬上想起半年前沒收的其他案件的證據物品中有一件和這個極為相似的印,就他而言這也不足為奇。
(……他受到襲擊的時間,正好是在剛剛看望完嬸嬸後。)
被派遣來的殺手要襲擊的對象,是已經覺察到有偽造鳳麟印的清雅。
—偽造。沒錯,如果要是貨真價實的「鳳麟」,就沒有必要特意去製作偽造印了。
(被用在經濟封鎖上的那個「鳳麟」是假貨!!)
證明物件突然消失真叫人不甘心。萬里和歌梨回碧家的時間前後相差不大。即使追去,取證也要花不少時間,而且不能大張旗鼓地取證。公開的話,萬里也有可能獲罪。雖然不知道犯人將事件考慮得有多周詳,但不管怎麼說,他頭腦聰明得讓人感到可怕。
在朝廷里的假鳳麟到底是誰,那傢伙是怎麼知道鳳麟印的,現在應該仔細調查一番才好。
重要的是,在紅家本家發現了解除經濟封鎖的材料。
「燕青在嗎!?」
「秀麗小姐,正好。我有話要說。」
「什麼話?」
燕青不停地撓著頭。不知為什麼,秀麗覺得他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
「嗯——還是先聽小姐要說的話吧,怎麼了?」
秀麗簡單的把假「鳳麟」的案子敘述了一下。關於「鳳麟」的事,以前和燕青說過了,而且,雖然贗品風波的時候燕青並不在場,但他也查閱過資料。
於是,燕青馬上輕輕點了點頭。
「明白了。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經濟封鎖。」
「嗯。接下來上報葵長官,希望能夠取得諒解。燕青你那邊怎麼樣了?」
燕青一直在州府和全商聯的中心調查著什麼。
「唔——您叫我發現什麼值得注意的事就去調查吧。」
「……有什麼發現嗎?」
「稍等一下。」
燕青簡單的打開了一束紙。足有一百張。接下來會有什麼讓秀麗更加吃驚的呢——
「……燕青,沒必要故意把調查的東西都寫成暗號吧?」
「字寫得像蜈蚣爬,實在抱歉了,這是普通文字。」
這哪叫普通文字啊。他當州牧時的字也是這樣,完全是連在一起,無法辨別的「藝術字」。是需要翻譯才能看懂的謎之象形文字。不過,在御史台的時候,這樣反而更好。把機密文書讓燕青寫好,隨便放在某個地方,絕對能保住秘密。雖然清雅一定會來偷看,但他絕對拿這樣的文
字毫無辦法。這種情景,光是想像都讓秀麗忍不住偷笑。
「這次的案子,不是有關於收糧的通知嗎?」
「喂喂。冬天可是什麼都沒得收穫的。」
「不過,我覺得奇怪的,是其它的事。」
「其它……的?」
「煤炭和鐵。」
說著,燕青拿出一張紙。上面似乎用暗號寫了有關煤炭和鐵的事情。
「紅州盛產穀物,但煤炭儲量更豐富。儲藏量居全國之首。」
的確,葵長官也這樣說過。
「嗯……?你是說北方的冬天太冷,煤炭是必須的?雖然煤炭火力最好,但是還能用竹碳和木炭之類的代替呀。」
「不。我想說的,是我還當州牧時從悠舜那裡聽來的事。」
「從悠舜那裡……?」
「在紅州,有某種很特殊的技術。基於某種原因。這種技術由紅家統一管理,絕不外漏。當然,光有技術沒有碳也是不行的。我做州牧的時候,就覺得這雖然方便,但也有不利之處。關於那種技術凜也是閉口不談,只提供給最信賴的工匠使用。因為這對當時的茶州是很重要的。」
「……是什麼。」
燕青難得地猶豫了片刻,並特意地皺了皺眉。然後嘆氣地嘟囔起來。
「……制鐵技術。」
秀麗一呆,自己那麼緊張地聽著,卻聽到這麼個答案。
「什麼呀。那個不是現在也有的嘛。記得好幾百年前就是青銅時代了呀。」
但是燕青並沒有笑。
「完全是不同的。把碳……用某種特殊的方法加工。只要利用這種特殊的碳,制鐵技術就會突飛猛進。換句話說,可以讓大量生產鐵變成可能。」
突然,秀麗緘默了。不知怎麼,此刻她腦中出現了某種危險的信號。
巨大的危機啊。
「……喂,燕青。方才,你說雖然方便,但也有不利之處,是吧……」
危險信號越發巨大。這也是燕青說話吞吞吐吐的原因。
燕青不停地撓著頭。
「……茶州不是什麼也沒有嗎。開墾耕地的工具也好,開山造田的工其也好,連鍋都沒個像樣的。貨幣就更不用說了,要是能有那種技術,就能大量生產廉價的農具,鐵質的日用品也會變得便宜,這是它好的地方。但是它還有一點可以被拿來利用。那就是不利的一面……也可以很容易的大量生產武器。」
聽到這兒秀麗的心一涼。
方才,燕青都說了什麼?
「說煤和鐵很可疑……」
「已經從州府和全商聯得到確認。——在經濟封鎖引起的混亂中,紅州出產的煤和鐵,大量地莫名消失。緊接著大量的優秀制鐵工匠也不見蹤影。製造鍬啦、鍋啦的沒什麼問題啊。畢竟,那些是對大家的生活有用的東西,可如今的這個狀況呀。……其危險度,可不是詐騙什麼能比的。」
調查了此事的蘇芳已經成了犧牲品。
大量生產武器所需的制鐵技術和物資,正迅速地四散流失。
——大量生產武器,它所意味的事情太多了。
在贗品和偽金案中消失的巨款、消失的鹽。司馬迅和殺手集團。然後是這次的制鐵技術。
「……是誰在暗地裡……做著發動戰爭的準備……?」
燕青緊鎖著眉梢。
「……想不通呀。但是,那種可能性卻是真實存在的。這次的元兇不僅使用了鳳麟的偽造品,而且如果是朝廷里的大官的話應該也已經開始行動了……以正常的思維方式來說,那最終的目標應該就是王。」
驅逐紅家期間,真正要搶奪的目標,正是制鐵技術和鐵碳。
通過牽著秀麗的鼻子轉,對方得到了想要的東西。
要是沒有燕青,沒準到最後秀麗都覺察不到。
但是現在,秀麗只能選擇辭官了。
對劉輝而言,四處奔走是不可能的。可能的話……
「……燕青。」
「嗯?」
「假如,我辭去官職,也請燕青繼續為劉輝工作吧。」
燕青一動不動地看著秀麗。當然,他也是聽說過那些傳言的。不過,燕青並不知有那些傳言是真是假。燕青選擇的主人只有一個。
不管是什麼願望,燕青都會幫助秀麗實現,即使秀麗已經不在。
「明白了。只要那是小姐的願望。」
什麼都不聽,燕青一如既往地忠實於秀麗,最想要的就是能看到秀麗的笑容。
秀麗可以安心了,突然間又想到另一個問題,開口詢問。
「……喂,燕青,為什麼悠舜會知道那些事情?」
「什麼,你沒聽說過嗎?」
燕青愣了一下。因為自己並不打算隱瞞什麼的。
「那傢伙,小的時候一直在紅州生活。和小姐還是同鄉呢。」
「五嶽歸來不看山,紅山歸來不看岳。」
彩雲國中有五處名山,要是登過了它們再去看其他山就會覺得其毫無光彩可言。但是如果登過了紅山,甚至連那五座名山都將盡失光彩自愧不如了——詩句讚美的,就是這天下第一名峰。
紅州的密境「紅山」,是可以和藍州九彩江相匹敵的美景。
雲霧如噴涌不絕的泉水一般,形成籠罩群山的雲海,在交錯縱橫的石山中,被鑿刻出了據說超過十萬階的石台階,角度與地面近乎於垂直。
「雖然還沒人能夠全部數清……要是真數的話,包括那些沒完工的台階,在這兒應該超過十萬階。」
邵可一邊自言自語一邊輕鬆地向台階進發,接著又開始講解起來。
紅山的四絕可是被譽為絕景中的至寶,怪石、奇松、雲海、溫泉。就像是從山水畫中照搬過來的美麗的雲霞中,到處都隱藏著紅家天才軍事一族設下的陷阱,據說還沒有誰能進去。邵可指著「鳳麟」一族的隱居地的方向說道。
「確實,如果說到『鳳麟』一族的隱居地,那麼,怎麼想都只有紅山最合適了。這頭腦戰實在激烈,殺機四伏。真不愧是我們家的壞心眼兒軍師一族。黎深,跟上,別落後了!不快些回去的話,玖琅很可能背上責任而選擇自殺。」
由於性格過於認真,玖琅極有可能突然想不開,拔出懷中的刀刺向自己的脖子。
有個惡劣的哥哥,他還真是可憐啊。「你比我年輕,給我跑快點!」
黎深一邊上下擺動著肩膀,一邊拚命地追趕著哥哥。汗水滴落在地上,雙膝開始顫抖。黎深雖然也鍛煉過,但像這樣三天三夜持續不斷的步行。換了誰都得累個半死。
「……雖然……說是年輕……!!但我和哥哥不一樣,只做過普通的鍛煉啊!」
紅山的主人——猴子在附近的松樹上跳來跳去,彷彿是在譏笑黎深一般。九彩江的主人是熊貓,可紅山的主人為什麼是猴子。黎深一想到這個就氣不打一處來。因為這些猴子,自己曾經被藍家三胞胎嘲笑為「猴山大將軍」。要是熊貓的話,秀麗一定會高興地一起來玩兒。為什麼偏偏是猴子!
「滾遠些,可惡的猴子!」
但是猴子們像是在戲弄黎深一樣,在他身邊轉來轉去。
邵可暢快地大笑著,一點兒喘粗氣的樣子也沒有。黎深確信,哥哥絕對不是人。怎麼可能是人呢,那無窮無盡的體力,外表也給人只有二十來歲的感覺。
「不要太介意嘛,黎深。很好呀,這正是紅族直系的證明。」
「我可不喜歡猴子!!啊,可惡的猴子,竟然嬉皮笑臉地坐在哥哥肩上!」
「不是很可愛嘛。毛茸茸的。」
「和猴子比起來,還是我這個弟弟更可愛呀!」
「啊——哈哈。可愛程度是一樣的喲!」
黎深非常氣憤。自己怎麼會和猴子一樣,那到底是說可愛還是不可愛呢。
但是在發怒之前的一瞬間,他被哥哥盯住。
「有叫嚷力氣的話,就跟緊點,你不是準備對『鳳麟』咆哮嗎!不是想知道他是『誰』嗎!」
黎深馬上恢復了平靜.拚命地用比猴子還快的速度追趕著哥哥。他只顧著狂奔。
「黎深,給你——」
哥哥把什麼東西扔了過來,黎深反射性地接住一看,是梨。紅山上有很多梨樹。
「吃吧。好好補充一下水分。」
黎深用袖子把梨擦了擦,吃了起來。
在紅州,到了春天,梨花和李花一起開放,綻放著白色的花朵。
李子的花從白到粉都有,而梨花則只有白色一種。黎深曾經聽人這
么說過。
(……聽誰說的呢?)
應該不是哥哥。當他努力思索著往事的時候,腦中出現了純白的花瓣紛飛飄灑的場面。
如雪般盛開的白花,紛紛飄落。
……是誰呢。
在那個白色花瓣如雪般戮落的禁苑裡,出現了一位本不該出現的少年。
在想到什麼的瞬間。
咔叩,響起了巨大的響聲。眼前,那塊需要仰視的巨大岩石,轟鳴著移向旁邊。猶如地獄般黑暗的迷宮入口打開了。
邵可此刻已經目瞪口呆。經過三天急促的趕路終於到了這裡。
仔細一聽,會聽到有蝙蝠或者什麼動物旁若無人地拍打翅膀的聲音。
「……有風啊。裡面似乎完全變成了巨大的迷宮……只要迷路就必死無疑。而且我認為正確的道路只有一條。世間少有的惡徒一族果然名不虛傳。險惡至極!」
邵可回頭看著弟弟,向他伸出手。
「你的夜視能力應該不太強。拉著手走吧。等待著我們的兇險圈套和陷阱就由我對付好了。要是搞不清時間,失去方向感就問我。迷宮的解析和尋找通向出口的道路就由你負責了。行嗎?黎深。」
「明白了。」
黎深仰著頭分析石山的全貌,並輕鬆地點了點頭。
怕麻煩的黎深幾乎從來沒有發揮過他那被人讚譽為「真性的天才」的本領。
不過,一旦他發揮本領,即使再兇險的迷宮,也不可能迷惑他。
邵可也一樣,雖然要花些時間,但逃脫出來也不是不可能,只是,邵可需要十天走出來的地方,換了黎深半天就能走出來。堪比藍龍蓮的黎深就是有那樣的能力,邵可是很清楚。對邵可而言黎深從做紅家當主開始就完全不一樣了。
「那麼,走吧。」
經過了幾十年之後又能與哥哥手拉著手,這讓黎深感到高興。有一隻猴子也跟著他們走了進去。稍微恢復心情的黎深只是輕輕敲了敲猴子的頭,就進入了那最後一道難關。
在這一百個人中會有九十九個人止步返回的盡頭,邵可按照例外的那個唯一的人黎深的指示,找到了最後的機關。
在和入口處相同的岩石移開之後,如桃花源一般的光景出現在了眼前。
一望無際的雲海。雲海中半遮半掩的名山群峰,夕陽照推著雲海,綻放出彩虹般的光輝。
這真是如夢一般的美麗光景。
——從紅山向下望,美景只有這些。
其它的一切,完全化作了廢墟。田園荒蕪,看上去已經數十年沒人進來了。星星點點的小房屋也全都化作瓦礫。
邵可沉默了,只是獃獃地站在那裡。……從沒聽說過這樣的事情。
「姬家一族……什麼時候滅絕的!?」
紅門首席姬家。被稱作壞心眼兒的天才軍師一族,傳說中的紅之守護神。
「究竟是什麼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也不和紅家聯絡?黎深,回去好好查查記錄。」
可是,黎深卻有著比邵可更深的驚訝。
「哥哥……這裡被破壞,大概是三十年前的事。」
「三十年前?……正是我離開紅家的那段時間?」
「嗯……玉環大伯母暴斃.父親正式成為紅家當主的時候。」
在暗處支配紅家的女主人紅玉環同時也是父親的「監護人」。
好像玉環剛一死,緊接著邵可就出了紅家。
「……那時候……最害怕紅家的,是先王。不,不僅是紅家,先王戩華要消滅的,是所有『掌權的貴族』。」
邵可大吃一驚。
「——姬家一族是被戩華王誅滅的。不可能的。我——」
邵可本想繼續說卻又咽了回去。那個時候邵可是以半「人質」的身份去給先王做屬下的,為了換取紅家的延續而接受了「黑狼」的稱號,並表示自己絕不會背叛戩華王。
(——不,以那個王的性格,是很可能這樣做的。)
他畢竟是被稱為血之霸王的男人。雖然放過了紅家,卻不會放過有「紅之天才軍師」之稱的姬家,想想也沒錯。作為紅家的守護神,姬家多少次救紅家於危難之際。想要完全掌控紅家,就決不能留下姬家這個絆腳石。
「……但是,戩華王不應該知道這個地方呀——不,莫非是在玉環大伯母死後——!」
「嗯。玉環大伯母就算是死也不會說出姬一族的隱居地點,但是父親卻未必如此。例如以『紅家的存亡』為籌碼,逼迫父親說出姬一族的隱居地。父親曾經想過『鳳麟』可能不存在了。」
那個時候的邵可幾乎從不在家。黎深則對紅家的事毫不關心。玖琅還是個孩子。
「……這麼小的隱居地.戩華王豈不是一個人就可以輕鬆地把它摧毀掉。」
正是如此,想到這裡,邵可覺得眼前變得一片通紅。
——截華王有如鬼神般的強大,對此邵可是完全清楚的。無論姬家有多麼天才的頭腦,在戩華王壓倒性的力量面前也只有敗北的命運。
「難道連紅家都沒來得及通知……!!」
「不,來過的。」
「……什麼?」
「來過。當時的『鳳麟』,曾經來求助過……」
黎深發獃地反覆回想著。
是的,來過。但並不是向父親。
在那個白色花瓣如雪般飄落的禁苑,原本,只有紅家直系才能進入的地方和那個少年相遇了。
「……真漂亮呀。這李花,從粉紅到白色,像夢一樣美麗。梨花,雖然只有白色一種,卻比李花更加美麗呢。」
他徽笑著,在對黎深施以了面對當主的全部禮數之後,跪了下去。
「不久戩華王就會來誅滅我們。無論如何,請救救我們吧。下一代的紅家當主。」
出賣姬家的不是父親。
在這個剛過六七歲,被選為下任當主的孩子面前。
想起來了。那個時候,面對那個少年,黎深做出的是怎樣的回答。
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兄長,黎深什麼都不關心。
「想要誅滅的話就去做好了。一切與我無關。」
一句無所謂,就把他打發了。
——那個時候,那個少年的表悄是什麼樣的。
他帶著溫柔,穩重而無奈的微笑,起身離開了。
那個人——
「……悠舜……哥哥。」
「……你說什麼?」
沒錯。雖然那時候他的腳並沒有瘸,也沒有拄著拐杖。但是,那張臉。
「……當代的『鳳麟』是……悠舜,哥哥。』
被誅滅的姬家一族。——不。是被黎深看著殺死的一族。
「是我和戩華王……毀滅了悠舜和悠舜的一族。」
凌晏樹的嘲笑又在腦海里開始迴響。
「我很早以前就覺得,你真是厲害,居然能那麼恬不知恥地討悠舜的歡心呢,現在謎團揭開了,原來是不知道呀。真應該佩服什麼都不說就把你當朋友看的悠舜胸懷寬廣才對。」?
他終於明白那句話的意思了。
對悠舜而言,王和紅家——不,連黎深他們都是家族的仇敵。
在這個平靜的地方,被某一天如颶風般來襲的王踏平。主家非但不施以援手還眼睜睜的看著他們被殺死。至今還和黎深在一起的他,到底有什麼想法呢。
悠舜做了宰相,黎深被彈幼,紅家一族失勢。悠舜反覆說過的話。
「因為還有事情要做,所以,不能放棄宰相之位。」
邵可臉色突變。
「……如果這些是真的話,那姬家還真是少有的惡黨一族。笑著編織謊言,欺騙背叛。這些伎倆還真是出類拔萃。還擁有無以倫比的知識和頭腦。」
紅家的「鳳麟」從紅家飛走了。從前放走它的是紅家,所以無話可說。
但是,假如血之霸王全滅了姬家,悠舜卻倖存下來。
那麼就像司馬迅被救一樣,有人救了悠舜。
在霸王的身邊,有個救下貴族的倖存者,並把他們養育成人的人。
「……旺季大人嗎……!」
悠舜國試以首名身份及第的地方,正是紫家四門之一旺季的領地紫州。
為什麼悠舜要把自己的過去全部抹掉。這可能做到嗎?
如果是通過先王戩華和旺季的話,這麼一來就說得通了。
「黎深。我回到紅家後,還要去貴陽,你怎麼打算。」
……我……
黎深忽然啞然失聲。混亂了,什麼都沒法思考。曾經對什麼都毫不關心的黎深的世界,現在開始崩壞了。
無論有多麼好的頭腦,都無法完全看透人心,因為人心是無法精確計算的。正如迷宮不可能輕易地走出來一樣,前進的方向和角度只能靠自己做決定。
邵可敲了下黎深的額頭。
「—自己考慮清楚了再回答,我不能教給你正確答案。只有你自己能想出答案。一直陪伴在悠舜大人身邊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邵可用力拉住了黎深的手腕。
「不管怎樣,還是暫且先回到玖琅那裡。好了。回去要幹什麼,好好想想吧。」
「哥哥……」
「長期以來,都是我不好。謝謝你,黎深。接下來的一切都交給我吧。已經鬆懈的紅家的韁繩,由我來勒緊。『鳳麟』已經不存在了。這樣也好。全部都由自己的腦子思考,得出結論,前進就好。就像其他人那樣。——紅家當主的位子,交給我吧,黎深。這樣一來,你就自由了。請隨心所欲地去做你喜歡的事吧。」
邵可用手指彈了一下黎深的鼻子,開心地笑了。
——為了那個目標,邵可回來了。
眼前突然閃過了鮮艷的藍色和紅色。
獨自在迴廊里踱步的悠舜抬起頭,順著不合時節的黑蝶飛舞的方向望去,站在那裡的是凌晏樹,對此悠舜絲毫不感到驚訝。
凌晏樹把什麼扔了過來。悠舜用毫無變化的冷淡神情看著這划出一道弧線落在掌中的又冷又硬的石頭。
「給,這個還你,悠舜。雖然是假貨,但還是有點懷念吧?」
偽造的「鳳麟」印。儘管拿在掌中擺弄著,悠舜卻沒有產生任何感慨。
「儘管對你來說如果是真貨的話會更好,可是你,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把真的鳳麟印給扔掉了呀。和你那完全被抹消的,連重要的朋友也毫不知道的『過去』一起。」
「……晏樹。你對黎深說了什麼多餘的話吧?」
悠舜直接呼喚了晏樹的名字。晏樹馬上滿足的微微一笑。晏樹的微笑,不是笑臉。
而是他的本來面目。他真正高興的時候是什麼表情,知道的人寥寥無幾。黎深不知道,鳳珠也不知道,但是悠舜卻知道。
「多餘的話?對於什麼都不知道就把你當作朋友的他,我只是給些真相的脆片。都是些暴露了也無所謂的東西。」
晏樹看著悠舜的臉,越發高興地笑了。
「大謊言家悠舜。我敢說,如果你的過去一樣,你的真面目,紅黎深和黃奇人也不知道。就連相處十年的燕青也一定不知道。或許,就連尊夫人也不知道。誰都不會知道你的真實身份。真不愧是生在壞心眼兒一族的人。做的真好。」
悠舜什麼都沒有回答。晏樹則舒服地靠著旁邊的圓柱。
秋天的陽光,被飄來的雲朵遮住,慢慢變暗。漆黑的蝴蝶在視野的角落裡飛舞。悠舜似乎見過這種蝴蝶。正確來說,是見過蝴蝶和晏樹的搭配組合。
「……這蝴蝶,還對你糾纏不休啊。」
「明明是渡蝶,卻完全無視季節規律。無論死多少只還是會出現。」
輕輕地,輕輕地,有著鮮艷的紅藍花紋的黑蝶就如同要迷惑悠舜和晏樹似的在他們之間飛舞著。
「運送靈魂的渡蝶。喂,悠舜,你覺得這個是誰的靈魂?因為我『處罰』過很多人,所以完全不清楚呀。」
「是最初被你殺死的人的靈魂。」
姜樹那茶色的雙瞳,暗淡無光。只見他嘴角微微一翹,優雅的微微一笑。
「……呵呵。其實我也是這麼想的。教我們相信這種蝴蝶能夠運送死者靈魂的是旺季大人。」
晏樹的聲音也更加接近了,他用指尖托起悠舜的下巴。
「我們三人中頭腦最好的是悠舜。如果身邊沒有任何人了,王只能信任你。真是個只要給點好處就輕信他人的白痴王啊。他現在已經對你言聽計從了吧。而對於只會說嚴肅事情的旺季大人,他則一直無視。旺季大人,他大概是信不過吧。要是不給他點慘痛的教訓,他大概是不會明白的。」
說這話時,晏樹皺緊眉頭。相反,悠舜嘴角卻掛起了淡淡的微笑。那種微笑,和平時那溫柔的微笑有些不同。也許是因為語氣中摻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諷,他那柔和的聲音聽起來也和從前不一樣了。
「……這些話,你直接去對旺季大人說吧,晏樹。」
「討厭。我與你和皇毅不同,最討厭旺季了。而且還是非常討厭。不過,看到那些輕視旺季大人的傢伙,就覺得他們更加令人討厭。」
晏樹的手指從悠舜的下巴滑開。
「喂,悠舜,在你抹去的過去中,有沒有我們三人在很早很早以前各自許下願望的事情?正是為了實現那個願望,我還有皇毅還有你,今天,才會相聚在這裡。」
姜樹慢慢地把右手摸緊,好像握住那個願望一般。
「黎深的調動,紅家名譽掃地,藍家現在還不能回朝……。現在的局面,全部的事情都是照著你的計劃在進行。對吧?」
「嗯。」
漆黑的蝴蝶輕飄飄的飛舞著。渡蝶那美麗的翅膀掩蓋著它身體里,隱藏的劇毒。
「喂,悠舜,你喜歡黎深吧?即使他是那個對你的一族見死不救的傲慢的孩子。」
「嗯。」
「也喜歡王?即使他是把你的一族毀滅殆盡的那個冷酷霸王的兒子。」
「嗯。」
「這些也是謊言?」
悠舜若無其事的微微一笑,沒有作答。
「你呀,雖然從很早以前就像傻瓜一樣喜歡他們。……但是,最後還是會達到自己的目的。只要是為了那個目的,無論利用、欺騙或背叛誰都無所謂。對我和皇毅也一樣嗎?」
悠舜閉上了眼,並不是因為難以回答,而是由於突然下起像霧一樣的雨。老天下雨,狐狸嫁女。悠舜一面聆聽著雨聲,一面以簡單,不帶任何感情的話作為回答。
「——嗯。」
晏樹在飄進迴廊的霧雨中,輕輕撓了撓已經潤濕的頭髮。
「歡迎回來,悠舜。難得人都到齊了。我們中年紀最小,頭腦最好、最攻於心計、最會撤謊、最冷淡,卻比任何人都要尊敬旺季大人的,第三位的後繼者。」
隨後,晏樹從悠舜的旁邊無聲地走了過去,如同幽靈一般。
……雨滴仍持續飄進只剩一人的迴廊。漆黑的蝴蝶不知在什麼時候消失了。狐狸嫁女即將完成。一切都好像是白日夢。
悠舜望著天空,把眼睛細細地眯成一條縫。雖然溫柔,卻有著比任何人都堅強的意志.這是他所認識的人的口中一致說出的話。——比任何人都要堅強的意志。
是的,甚至對十年以來的朋友們,他都沒展示過自己半點過去。
「你最後要實現自己的願望。」
「……沒錯,晏樹。謊言也好,不管是什麼都無所謂。只要能實現我的願望。」
——很早以前,他就有一個願望。
有就算拼上性命也一定要確認的事。一直藏於自己的笑容中,雖然一直隱藏下去也並非壞事。先王把悠舜驅逐到茶州,年輕的王又把他接回來。
「那個時候,我曾經詢問王,我真的可以嗎?我的主上給出了肯定的回答。」
糊塗又溫和的年輕的王啊。原本已經停下的命運的齒輪,自此開始轉動了。
「我們做出了約定的吧……我的陛下。我要輔佐你,直到最後。而我,也將看到自己的願望實現。……您會一直信任我吧。」
我的笑容,我說的話何為真,何為假,您是知道的吧。
悠舜望著天,露出總是掛在臉上的微笑。
小小的雨滴順著貼在前額的一縷劉海,如淚珠般從臉頰流下。